二十世紀六零年代以後西方前衛劇場開始興起對戲劇敘事傳統的批判與拋棄,拋棄之道在回到語言之前的身體。可是,不依附於語言和敘事的劇場身體是甚麼?身體可不像觀念那麼容易移植、轉換、復甦、鍛鍊、記憶。身體需要持續地操作,才可能在劇場上成為「可用」。
「現代」劇場的身體美學,或實踐這種美學的方法是甚麼?對1985年之後的台灣小劇場來說是很深的焦慮。特別在大學戲劇系還不那麼多的時代,許多導演和演員以自己的方法去尋找學習的根源。有人遠渡重洋取經,帶回葛羅托斯基訓練法、日本的舞踏、歐陸的形體劇場系統,借助舞蹈的接觸即興等,也有人重新回到傳統戲曲的身體程式:南管、京劇、武術、太極,或從印度的瑜珈、靈修尋找東方的身體,還有人深入民間從民俗儀式中尋找所謂身體的源頭……。
在我身邊,進入各種工作坊或課程中學習身體運用的朋友不少,稟賦也頗優異,然而,這些實踐能自成一家之言、獨樹一幟者,幾乎沒有。有時我們盛讚誰的表演好,但那是就是那個人的能力和魅力,而非某種身體美學被開發出來了。評論者沒有標準可擎、沒有言語可以捕捉和描繪。
然後很快地我們就來到全球化商品時代,我們的身體在商場和大眾傳媒中繳械。
有一天,請演員示範肢體劇場,在抽掉語言和情境設定之後,突然自己腦中一片空白—該是哪一種肢體劇場?要如何實踐?我們試著奔跑,在行進中念念有詞,行為意義和語言的表徵意義脫落了,然而不應僅止於此,我感到萬分沮喪。從這沮喪中我體會到那些前輩做的,令人看不太懂的小劇場,那些「詩意」的重複和喃喃,也許背後隱藏著同樣的無力感?觀眾是因為自己也懂得焦慮、徬徨、無措、孤單無倚,因而產生應和的關係?
我從演員身上去考察其身體模式,再請他們從自己的模式延伸。我形容動作的語彙貧乏而不精準--「這樣好看」、「這才是可以賣錢的動作」--這算甚麼?我對自己深深地不滿意,覺得自己不配稱為「導演」,比較像「策展人」。
四小時的排練時間過去,大家拿起背包走了,回到那個被MTV、電腦、電視、電梯、百貨公司……淹沒的世界。然後是下禮拜,廿四乘以六個小時以後再約好的排練時間。
然後我想起前輩演員劉守曜說的,他那一代苦苦追索前衛而尚未修成正果的身體實踐,理應與下一世代斷裂。或者,從城市郊外、深山的修練場、怪異不合時宜的帳篷,幽靈般復活,我不知道。
附註:
學者周慧玲曾將解嚴前後台灣現當代劇場的身體論述與策略,歸納出三種身體概念:
1. 政治性的身體:以身體衝撞非約定表演空間為策略,凸顯身體在戒嚴時
期的私密化,以及身體在公共空間裡的禁忌。如八0年代早期的行動藝術、王墨
林在解嚴初期策劃的系列活動等,又如田啟元在臨界點劇象錄推出一系列對於同
性身體慾望禁忌的挖掘等。
2. 文化性的身體:探索身體的文化根源與儀式性,尋找文化潛意識裡的身
體認知。如1988 年優劇團開始參與民間宗教儀式的系列活動,尋找在地身體觀
以及從該團延伸出來的個別創作者包括劉守耀、王榮裕等的身體實驗等。
3. 美學性的身體:探索身體作為表達符號的可能性,以身體文本取代或詮
釋文學文本。從八0年代早期如蘭陵劇坊等進行有關的舞台技巧訓練、到劉靜敏
等人帶領優劇團的身體訓練、八0年代後半小劇場健將如黎煥雄在河左岸劇團進
行的身體節奏與線條的實驗、乃至1995 年魏瑛娟在「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
的演員養成與作品風格等,都可說是對身體的美學可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索
與思考。
「這三種身體概念與策略並非截然區分,而可以彼此重疊,甚或彼此替換。
例如,挖探情慾禁忌的身體策略,既可被視為對政治身體的反思,也可看成對於
文化身體的探觸;同樣的,在尋找不同文化身體運作的歷程中,劇場工作者也有
可能因而積累出新的身體美學觀,並透過創作展演回饋給觀眾和社會。」(資料來源:周慧玲<菁英論與官方政策的共生與悖離:台灣現代劇場論述的跨文化挪用問題初探>(2004))
2010年11月1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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